磨盘生产大队发生了一件小事:王寡妇家的老母鸡跑到刘老汉家,偷吃了刘老汉家的干玉米,又在刘老汉家下了一颗蛋。
王寡妇说鸡蛋是她家的鸡下的,应该属于她;刘老汉儿媳妇儿说那鸡蛋是王寡妇家的鸡吃了她家玉米才下出来的,应该归她们家……
这俩都是雁过也要拔毛的主儿,为了这颗蛋吊着嗓子吵了半天,争得脸红脖子粗,从早晨吵吵到晌午,直到把大队长吵吵过来主持公道了,把全生产大队人都吵吵过来看热闹了,两个斗鸡似的婆娘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下来,等着大队长王长贵给讨个公道。
王长贵觉得这事儿挺好办,王寡妇家的鸡吃了刘老汉的干玉米,那就赔,赔双倍的,等赔完了,再把鸡蛋拿回去,可两人都不满意,都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王寡妇觉得,这鸡本来就是自己家的,鸡又不是她放到刘老汉家的,刘老汉儿媳妇儿自己不把干玉米收拾好,被鸡给吃了,凭啥她拿回鸡蛋还得赔上干玉米;刘老汉儿媳妇儿觉得,你家的鸡没看好,到了俺家屋子里,吃了俺家的玉米,还想全须全尾离开,也是咬死了不乐意。
两人吵吵嚷嚷,拉拉扯扯,把王长贵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大家伙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俩婆娘身上,没人注意到生产大队里有名的二流子——曹老二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色。
曹家在磨盘生产大队里也算是小有名声,毕竟曹老爷子可是在抗美援朝里立过二等功,后来给牺牲了,老太太每月都能拿烈士补助,这可是附近几个生产大队里独一份,加上三个儿子,不说能横着走,附近十里八乡的一般人也不敢招惹他们家。
曹家三儿子分别叫曹生金,曹生银,曹生玉,曹老二排中间,又是个混不吝,在生产大队里人缘老差了,大家都不乐意叫他生银——生产大队的大家伙都迷信,觉得钱这玩意儿,越叫越有,都不乐意让他发财,便唤他曹老二,这会儿他站在人群里,原本严肃的脸色渐渐舒展开了。
今儿凌晨,曹老二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和生产大队的其他人一样,牢记且深信,男娃才是家里的根,为了以后有人养老,死了有人摔盆烧纸,宁愿苛待自家三个闺女,也要处处补贴侄子,巴结哥哥嫂嫂。
为了侄子家的好日子,他撕了大闺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逼二闺女嫁给生产大队头傻子;大冬天里把三闺女的棉袄都送给大哥家闺女曹瑞雪穿,害三闺女冻发烧,从此成了个病秧子。
宁愿毁了三个姑娘一辈子,也要把钱都留给侄子。
可他最后的结局不算好,三个姑娘最终被伤透了心,远嫁到了其他生产大队,除了偶尔送点吃的用的,半年不带回家一次;他省吃俭用供养出来的大侄子最后确实有了出息,却只带了他爹娘去了城里,把奶奶扔给了他这个二叔二婶,说是老人年龄大了,不愿意进城享福,等老人走了,再接他们去城里。
梦里的他对大侄子的话深信不疑,哪怕老三两口子说他傻,说他大侄子肯定不会再回来了,让他和闺女们搞好关系,或者收了心好好和婆娘过日子,也丝毫没动摇他的信心。
可转眼又是十几年,老的先走了,老三两口子被他们的闺女接去照顾了,婆娘没了,他也上了年纪,大侄子再也没了音信,曹老二渐渐醒悟过来了,知道大侄子八成是不会回来了。
可他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自己一直以来是错的,就倔强地呆在破败的老房子里,梦想着大侄子良心发现,把他从乡下接到城里。
最后,在一年冬天里,一场大雪,破败的老房子塌了,家里的东西都埋在雪里了,大队长暂时安排他在生产大队里一个小破茅草屋住下,茅草屋年久失修,四处漏风,他东西也没带出来,生产大队里其他人家也不愿意要他这个没亲戚的老头,他吃不饱穿不暖,病倒了;他想找大夫看,可连一分钱都没有,他在茅草屋里硬生生熬了十几天,带着满肚子怨气一蹬腿儿走了。
至于啥死后有人摔盆,那更是没影的事儿,倒是被他毁了一辈子的三个姑娘知道后,给他凑了棺材本儿,置办了寿衣,烧了纸钱,让他体体面面上了路。
这梦老鼻子吓人了,硬生生把曹老二吓唬醒了,做了这个梦后,曹老二还安慰自己,梦是反的,梦里他大侄子没良心,让他早早蹬了腿儿,现实里他大侄子一定能让他享大福!
可那个梦太真实了,曹老二都不用闭眼就能想起那冰凉的铺盖,冻的人骨头缝子疼的北风,连带大侄子的脸他都不想见,天还蒙蒙亮就在生产大队里一圈圈的溜达,好不容易才平静下心情,说服自己那就是个梦呢,就发现梦里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倒也不能说完全和梦里一样。
梦里,王寡妇家的老母鸡也是这样跑到刘老汉家的鸡窝里下了一颗蛋,两人也是闹腾到了整个生产大队都来看热闹。
可在梦里,王长贵可没有这样处理,反而是给了生产大队里面活了整整九十九的老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