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里,这一行小郎君都是好玩儿的性子,几个人凑在一起打雪仗,蒋修今日难得遇见个安安静静的小娘子,两个人便找仆役要了手套、小铲子,在温泉边的空地上堆雪人。
姬凛、平陵御、宇文督与陈诩四个却是在旁边燃着银丝炭的亭子里煮茶。
姬凛端正冷肃,平陵御文质明秀,宇文督雍容磊落,陈诩风神清彻,几人凑在一路说话亦是十分养眼,且几人都是博学之人,道古论今,氛围甚是融洽。
“此番元昭往晋州御敌,以茶代酒,便预祝元昭凯旋。”宇文督说道此处,笑意若春水初绽,竟是说不出的真挚温柔。
“如此多谢子桓。”二人同饮了一盏茶,姬凛顺口道,“这一回北魏南下,竟还有兵马往邕州走,可见其所图甚大。”
宇文督闻言一顿,手中天青色开片的汝窑玉兰杯轻轻磕在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宇文雍从邕州传来的信,旁人有言知子莫如父,却不知儿女亦是了解父母的,他深知自己的父亲是怎样高傲的人,落笔却哀哀示弱,通篇说来不过是令自己回乡——而放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信就显出几分不对来——但他到底是在权势圈子里长大的人物,纵然心思千回百转面上也只是微微一笑,放下杯子,双手伸进袖笼中笑道:“这样冷得天气,冻得手都僵硬了,脸杯子都拿不稳当,北魏还在北面,听说冬日里四个月都在落雪,想来也是天气太冷承受不住了。”
“这也不无可能,邕州自升平五年与西楚开了互市,十多年光景到了虽不及天下钱粮三分出自的并州,但也是富庶繁荣之地,且连同西域,多有牛羊马匹,那北魏人天性便习惯以牛羊为食,如今可不是瞧着丰硕的地界去了么?”平陵御微微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的转开话题,“说起来,这天下九州,倒也没什么贫瘠之地,便如蜀州,沃野千里,水流丰沛,可谓是天府之国,我倒是喜欢蜀地的茶,听元昭讲子桓曾在豫州任职,豫州靠海,喝茶亦是蔚然成风,就不晓得两地的茶有甚么区别。”
“一般都是在炮制上稍有区别。”宇文督虽然心中犹疑,但见平陵御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不由暗地里寻思着是否姬凛没打算出言试探,还当真是在闲聊。
平陵御如今要接任晋州刺史,他是空有一身本事,但对东秦诸地的认识多从书本上来,对于晋州地理风俗有大概的了解,但刺史的具体工作却不是很清楚,宇文督却在地方呆过,虽然只是县令,但统管一地百姓,身负治民、进贤、决讼、检奸之责,亦是有相同之处,且东秦刺史还可自行任免所属掾史,但当中一些更隐晦的东西却无从自书本而知,如今少不了要一一请教。
“说起来你近些日子如何?”姬凛见他们二人从茶道谈起又说起各地风俗,不由朝着坐在他右侧的陈诩说话。
炉子里茶水沸腾,升起的水汽在空气里凝结成烟雾,陈诩罩在那雾气之后,仿若整个人都隐在了这样清淡的水汽里,一张白瓷样的脸越发显得素净,生出一种如春日细雨般的缠绵悱恻缱绻温柔,而他的眉眼却是浓郁的化不开的墨色,极致的白和极致的黑凑在一起便是一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独绝艳丽,偏他微微抿着唇,说不出的冷意,教人不敢心生轻慢。
“有什么好,又有什么不好?”陈诩慢慢斟茶,动作舒畅闲雅,他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绣莲花暗纹的交领大衫,外披银色的狐裘,整个人越发消瘦,那大衫是上好的蜀锦,随着视线不同显出深深浅浅的碧色,仿若一汪流动的泉水,他穿着却越发透出几分弱不胜衣来,“日子总是要过的。”
“你这样,我瞧了心头难过。”几个小郎君打了一会子雪仗,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竟然一个个都跑出一身大汗来,一时累了,几人纷纷作罢,换衣裳的换衣裳,吃东西的吃东西,还有得去瞧蒋修与宇文毓堆雪人——偏偏就薛海一个人凑过来,挨着陈诩跪坐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
“一身的汗味儿。”陈诩见他凑过来,语气嫌弃,但身子却一动未动,由着对方像个瞧见了肉骨头的狗崽子,垂涎三尺却始终不敢妄动。
“你别嫌弃我,我这就去换衣裳。”薛海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坐不住了,急匆匆的站起身便往亭子外头走。
“果然是个缺心眼子。”陈诩嗤笑,伸手替他斟了一杯茶,父亲的决定让他从心底觉得冰冷,二十余年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说抛弃就抛弃,他虽然决定了日后万事跟着姬家走,可父亲的事终究成为了梗在喉头的一根刺,天长日久跟着血肉长在一起,碰着便是一阵痛楚,更不论那日跪在祠堂,后来敷了药,但王机过来看了也说空日后天气变化便会觉得隐隐作痛。
也因此,旁人的真挚无暇的情谊却越发显得难得,若是在以往瞧着薛海这样的,纵然知道对方感情纯然,他心头也是不喜欢,哪像如今这样纵容,可却也忍不住恶言相加,想要试探对方的底线。
“这,这是给我的?”薛海瞧着他跟自己斟茶,登时喜笑颜开,他本身就长得丰润,一张脸像个白白胖胖的馒头,如今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却分外讨喜。
“爱喝不喝。”陈诩冷笑,别过头起身瞧了瞧笑嘻嘻凑过来的胞弟,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我瞧着你是越发长进了,如今打个雪仗满身都湿透了。”
“阿兄。”陈讯幼时娇惯着长大,对这数月来脾气越发古怪的兄长并不以为怵,反而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这里这样多的郎君,你为什么独独替薛十二郎斟茶?”
“阿讯,来!”陈诩正要回话,平陵御便笑着招手示意陈讯过去,心底对看不来人眼色的蠢弟子默哀了片刻,陈家的变故,他原本只是推测,自上回韩铮传了陈诩的话来,他便心知肚明了,二十多年前陈箴为了陈家嫡支的稳定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得到姬三娘的青眼,城府不可谓不深,二十多年后见到姬家摇摇欲坠,他当机立断的抛弃妻子自然也不是不可想到,若是姬家当真被灭族,北魏攻破长安城,乱军之中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他却仍旧可以清清白白做他的蜀州刺史,这样的心性也不可谓不狠毒了。
“这便是我三个弟子之一的陈家阿讯了。”平陵御笑着对宇文督道,“这一回往晋州赴任,行程匆忙,少不得要将几个弟子安排好,阿讯,你去将阿修、阿铮一并叫过来。”
“阿铮、霜降,快来,先生叫咱们了!”十六岁的小郎君朗声大喊,声音传过去,震得梅树上的白雪扑簌簌掉下来,惊飞了不远处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的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