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巨大的恐怖凝视着重六,将他离散的神智狠狠钉在原位。重六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千丝万缕的肢体好像都化作了石头不能动弹。
“师……师父?”他惊恐地问着。
“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不过是将你自己无法理解的思绪变化成了你熟悉而依赖的声音。”
“你是谁?我在哪?”
“你在你自己的记忆里。”
“我的记忆?我从没有进入过海里……”
“因为你闭上了你的眼睛,闭上了你的大脑。你一直在做梦,而现在,你应该醒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重六的身体像是突然被一股巨浪冲起,将他整个广大的飘渺的身体托举起来,脱离了温暖的、舒适的、却总是暗藏杀机的大海。狂烈的风从每一个方向冲击着他,吹破了他眼睛上挡着的一层膜。
他最先看到了天,令他震惊的、难以理解的天。他看到了宇宙中尚未熄灭的炙热星云弥散的玄秘色彩,看到无数浩大的星球在人类的眼睛永远无法看到的宇宙深处铺展开来,各自冷漠地遵循着自己的轨迹运行。
他看到了两股时而水乳|交融时而水火不容的原始力量在不断地冲突制衡,阴阳相合,道秽相辅,熵序叠生。在这冲撞中,无数璀璨华美的新的世界在不停轮回。他看到了那些星星上生息繁衍了数百万年的生命在一道缓缓推过宇宙的波纹中灰飞烟灭,也看到了变化的轨迹和温度点燃了原本荒芜冷寂的星球,孕育出了下一个轮转不休的文明。
数不清的生命,数不清的历史,数不清的记忆……出现又消亡,消亡又重生。
而在这些力量的冲突中,一些比星球更大的、比星云更大的、任何低等文明中的生灵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出现了。也有可能,它们原本就在那里,它们从一切时间的起点就已经存在,只是在生灵出现前,只有它们自己能够知道自己的存在,寂寞地在黑暗的宇宙深处独舞。
它们有很多个,却又仿佛都在一个最巨大的意识的囊括下。它们有能力操控改变宇宙中最基本的法则,能够轻而易举地令群星熄灭。
它们无处不在,可是人类的眼耳鼻舌身无法分析整理它们,于是只能偶尔感觉到它们那些庞大的、植入万物的触须带给他们的惶惑,却无法看见或触摸到它们。凡是尝试去看到它们或是洞悉不该洞悉的秘密的人,往往只有疯狂或毁灭的下场。
人们称它们为神。
它们囊括的世界,远远不止他们这一个。无数个世界,无数条时间,无数种平行存在却永远不可能相互见面的宇宙。在每一颗星星上,都有它们留下来的痕迹。包括道秽的平衡、运行规则以及只言片语的古老传闻。它们从这无数个世界的运转变化中汲取力量,就如同人们耕种土地种植稻谷,而后又用稻谷来填饱肚子一般。
这是它们的存在方式,无始以来便是如此。对于它们来说,人类整个就如同一根稻穗上小小的谷粒,是全然没有任何意义的渺小。
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慑住了重六的整个意识。宛如一只蚂蚁第一次站在礁石上,看到了狂风大作的怒海。
碌碌一生,以为眼前的富贵荣华、鸡毛蒜皮、权力地位就是一切。可是当你的眼睛睁开,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蚂蚁窝里的一只蚂蚁,在下一瞬就可能被一个无聊的孩子倒下的一壶热水毁灭,逃无可逃……所有的信仰、所有的规则、所有的认知就在一瞬轰然坍塌。
可是重六又与一般的人类有些区别。他人的那一部分已经陷入崩溃,可是还有一部分的他,却早就知道这一切。
他作为人不过短短二十多年,可是他的存在,却是在这颗星球诞生之初就已经确定着的。
只是他仍然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头脑中会有两种不同的认知,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似乎一直是一个旁观者,直到他成了人。可他想不起自己怎么会成为人。